陰天的太陽—晚近的青少年文化觀察

2010-11-12

  香港電台節目顧問團會議今年以青少年節目方向為題1,我受邀發言,深感惶恐;但自己對於節目製作是外行,只能就自己讀書所得,及近年與青少年人的接觸,提出幾點對青少年文化的觀察,供實際製作構思的人員參考。

  青少年是一種變動中的動物。他們的好惡愛恨往往輕易被激發,但卻又不是難以扭轉。表達方式、立場及態度,往往馬上影響他們對於訊息的接收,甚至會導致適得其反。然而我們作為成年人,應該可以更客觀和沉潛地,延遲自己的判斷,首先理解他們,再針對他們的傾向而作出導引和啟發。以下拋磚引玉。

不想長大
  回想起來,我自己成長的時候,是相當期望長大、得到與成年人相同的待遇的。11歲之後我已經不想去兒童圖書館,亦看厭了兒童節目,大膽跑到成人圖書館去,煲古裝劇,最喜歡去的商場是西港城。比我更老一輩的人,則更早地開始了他們文藝青年的生命,更何況車衣養家的工廠妹一代。以前,兒童和成人的界線是模糊的,兒童被理解為「小大人」,成年人喜歡觀察並且指出兒童早熟的部分。而這種無視界限的衝勁,反過來成就了上幾代兒童的夢想能量,以及集體氣質中的自信。

  反過來說,千禧年後的兒童,以至於青少年,他們的集體情緒是不想長大。他們成長於兒童與成人界線分明的年代,但這些界線卻沒有建起保護牆,抵擋「長大」的憂慮。當代兒童的成長充滿額外的補習與興趣班、競爭和汰選,空閒時間被分割填充,甚至有比成人更深重的憂煩。許多中學生,甚至大專院校的學生,「成年」對他們而言不意味著對自由的期許,而是更多他們無法掌握的負擔。我遇見的青少年中,大部分都流露出「不想長大」的情緒。這種情緒也流露在他們喜歡的商品和流行文化中。

認渣、認衰、認廢
我生於七十年代末,同齡的朋友都有一種深植於心底的欠缺自信,不喜歡大膽說出自己的意見,經常感到自己有缺陷而會被遺棄,不想站於舞台中心,隱藏自己的能力和成就,甚至在情感關係上亦多因此而生波折。但在晚近的青少年群中,這種欠缺自信心的心態變得更為浮面。我發現,「認渣、認衰、認廢」,已經成為他們的語言風格。

  比如在網上遊戲世界中,我曾見過多次這樣的閒聊:他們不是互相比拼能力誰高,而是信口地搶著聲稱「我最廢」,整場閒聊會變成「鬥廢」的過程。而有趣的是,他們的能力其實很高,他們自稱「廢」的描述其實並非事實,甚至未必是他們心中真正的想法。也許有人會覺得這不是一種健康的現象;但青少年這樣自稱,是因為他們覺得這樣說比較安全、甚至比較坦白和討好。我在此觀察到的,並非真是青少年能力上的「廢」,而是此族群的某種心態和語言習慣。

自戀世代
  公平點說,「自戀」是當代跨國度、跨年齡的現象,整個商品文化都是鼓吹一種自我中心和自我感覺良好的表達形式,並非只得青少年自戀。不過青少年在成長期,比較敏感和尖銳,又未受太多社會規訓,其自戀性質更易浮面。

  「自戀」的意思,就其神話本義,是美少年納西緒斯(Narcissus)在湖邊看到自己美麗的倒影而戀上,徘徊不肯去,絕食至死,被神祗化為水仙花。自戀的通俗意義就是想看到自己的身影,顧影自憐,自我陶醉。不過臨床心理學認為,自戀並非是自我捍衛的self-defensive這麼簡單,更確切地說,自戀是無法分清自我與他人的界限,它經常表現為脆弱(卻又難以動搖)。

  當代青少年確實比較渴望看到自己的身影。自拍、喃喃自語的部落格和碎碎唸等文化形式,強化他們這種傾向。在資訊爆炸的自戀世代中,「新知」未必能引起他們的注意,熟悉及與自己相關的事物,才能引他們一看。英國社會學家施耐特(Sennett)認為這種文化與大都會的共融性相反,並會引致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衰落。他們經常縮在自己的世界裡,卻因為無法分清自我與他人的界限,所以人際相處並不順利、諸多磨擦。他們覺得自己很怪,但卻不見得能夠接受與自己不同的怪異。我竊自認為,香港近年整體社會的保守化和村落化,對於他者(other)或陌生事物的不接受,也是一種自戀的病癥。就文化藝術來說,自戀可以激發表達和創作,但是近年青少年的確少談「能否與他人共同生存」,而更關心「我能否保護自己的特性而生存」—這與社會整體傾向是一致的。不過,又反過來說,這種著力保護自己天性的傾向,又有助催長新生活方式如慢活、樂活、社區文化、自主農業等。

不相信遙遠的權威
  青少年與權威的關係一向很弔詭,他們反叛權威,也容易崇拜偶像。不過與五四式質疑權威的一代不同,活在商品包裝文化公關世代的年輕人,因為對於過多的「代言人」文化存在反彈,也因為八卦周刊和網絡文化的「潑糞」文化,他們更不相信遙遠的權威,會認為一切都是遠觀的美好、近看皆不然。他們更傾向相信認識的、親近的人的推薦,將自己對對方人格的體認、情感的認同,投射到對方的話語內容上。他們也喜歡一種「非正式」、似是而非的話語,正正經經四平八穩的推薦,其受信任的程度已日漸減低。

以諧擬為創意
我經常教青少年寫作,以前我們會很有意識犯禁和挑戰既有規範,不過現在的學生,普遍對於「犯禁」這概念本身,並不感到刺激。相反,他們喜歡挪用既有框架,以模仿的形式創作,卻會呈現出某種與規範相衝突的創意。舉例來說,我們以前要明白韓少功的《馬橋詞典》如何挑戰了詞典的普世性、客觀性和真實性,才懂得欣賞這本詞典小說;現在的青少年對於各種概念和規則不甚了了,但叫他們依照詞典的形式去自造新詞,他們卻做得津津有味,而且非常活潑。這可能是後現代的諧擬(parody)風氣所致,惡搞、調侃大行其道。青少年需要一個既定框架去讓他開始創作,他們也喜歡一些模擬他們熟悉的形式的惡搞物,比如惡搞的模擬試題、扮成新聞報導的虛構作品。知名博客小奧(他本身以前曾是香港文化界的一位重要人物)說過一句話:「以前的人抄襲是為了創作,現在的人創作是為了抄襲。」我覺得切中了時代感性的核心。

小結
  需要補充的是,以上幾點雖是本人的誠實觀察,但並不代表本人認為香港電台作為公營傳媒機構,就必須像商營電台那樣致力討好受眾、拋棄一切原則與標準。但是,對青少年人的引導,可以用青少年受落的形式,去承載規勸他們的內容。極端例子是近期大熱的日本電影《告白》,完全用青年人習慣的影像形式去表達仇視青年人的成年人訊息,而青年人極之受落。因此,找出日漸隱蔽的青少年族群,以他們理解的方式去接觸、引導他們,是公營傳媒應有之責。

  以上所說有點負面陰暗(筆者承認對此抱有同情),未必合乎某些人對青少年的感覺和印象。近年來,感覺到香港世代之間的嫌隙甚深,許多成見是因為時代感性差異、表達方式差異所造成。如果香港電台能以客觀、開放、持平的角度去建構平台,讓不同世代的文化得以交流,互相學習(其實成年人也應該有向青少年學習的胸襟呢),當是社會之福,也可融聚分裂的社會,向前邁進。

1. 香港電台節目顧問團2010年度會議於10月30日舉行,主題為「尋找八九點的太陽一青少年及兒童節目路向」。

詳細內容及視像重溫:www.rthk.hk/special/advisorypanel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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