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它的觀眾的奇觀」——卡特里娜風災的特殊意義

2005-10-15

傳媒將災難場面帶到觀眾眼前。
藝術的詮釋,若真的一如今年一月去世的美國評論家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所言,是讀者對作者的報復;那麼我們是否應該將對天災的詮釋,理解為人類對大自然的報復?在這個問題上,我比較同意詩人葉慈(W.B. Yeats)的觀點:他認為大自然對人類的生死漠不關心,而人類無法接受這種大自然的「極度麻木不仁」,所以只好穿鑿附會,賦予種種天然現象特殊的含義。這亦是詩歌和藝術創作的起源。

正是基於這種對天地不仁「始終意難平」的心理,我們別無選擇,必須賦予颶風「卡特里娜」重創美國南部新奧爾良市這場完美風暴一層特殊的意義、一種百思方得其解的深意。於是災難發生之後,兩種性質截然不同但同樣迫切的搜尋同時展開:一是搜尋災難的生還者和遇難者的屍體,一是搜尋整個事件隱藏的重大意義。這種「意義的搜尋」(search for meaning)成為全球主流媒體報導和評論卡特里娜的主題和基調。事件被不同的論者和媒體塑造,詮釋為天譴、神示和人禍,並引申為對美國社會的貧富懸殊、種族歧視的譴責;布殊政府的反恐、市場化及私有化政策的批判;以至整個人類的生存處境,以及人類與大自然關係的反思。

詮釋的鎮靜力量莫過於此。災難造成的人命損失無法彌補,遇難者家屬的悲痛也難以撫平,但倘若我們能夠以某種方式,用某些方法或從某個角度從事件中看到一點端倪、得到一些教訓,那麼遇難者的死便變成一種犧牲,一種為求取知識而作的犧牲(sacrifice for knowledge);而犧牲總是悲壯的,也總會有人懷念。從這個角度看,對災難的詮釋,是倖免於難的旁觀者/論者對遇難者的一種哀悼和追思。

從這個角度看,颶風「卡特里娜」引發美國媒體進行的一連串的反省和自我解剖(soul-searching),可說是順理成章,甚至無可避免的。問題是這些反省有多深刻、這些解剖又是否真的能夠切中要害?新奧爾良在卡特里娜蹂躪後滿目瘡痍、災民遍野,美國主流媒體不約而同地將之形容為「國恥」(national shame)和「一場美國的悲劇」(an American tragedy)。這樣的定性(definition)強調事件的「美國性」而非「普遍性」,反映了踏入二十一世紀,美國成為僅存的超級大國,大美國的心態不斷膨脹,習慣了用美國的利益和價值來做衡量世上萬事的標準(America becomes the measure of all things)。

當然,美國自立國初期,已深信自己是唯一得到上帝祝福的國家。美國學者為了合理解釋美國在二十世紀迅速崛起的事實,也曾提出頗受爭議的「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這種學說認為,美國的例外,不僅在於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兩大洋保護、兩小國環繞)和年輕歷史(幾乎不存在封建專制包袱),以及擁有取之不盡的西部土地和用之不竭的外國移民和黑奴;還有的是它多元自由的宗教信仰、成功的美國革命和一部舉世無雙的美國憲法。這些因素,都為美國走出一條不同於歐洲常態的發展道路創造了先天的優越條件。

颶風「卡特里娜」令美國人無地自容,令美國媒體始終意難平,正因為它以異常粗暴而無可辯駁的方式,質疑了「美國例外論」的可信性。

影像駕馭思維

在這個影像駕馭思維、支配想像力的時代,每一件令世人痛苦而難忘的創傷性事件(traumatic event)都會有一組視覺效果強烈的鏡頭,在我們的集體回憶中不斷重播。「九一一」是一駕被騎劫的民航機撞向世貿中心,南亞大海嘯是海嘯吞噬遊人和泳客;而卡特里娜就是一幕幕洪水淹至民宅屋頂、浮屍遍野的場面。

據報導,在新奧爾良近五十萬人口當中,四份三的人在風暴來到之前已經離城避難。沒有離開的十多萬人,好些不是走不動或者沒有車子。基於某種原因,他們就是拿不定主意往哪裡跑。

這情況令人想到去年的南亞大海嘯:若細心看一些在互聯網上廣泛流傳的片段,會發現很多遇難者看到由遠而近的巨浪時,即時的反應不是發足狂奔,而是目不轉睛地加以凝視。換句話說,他們是因為看到的畫面太震撼而給懾住了。在後現代社會,「奇觀」的功能正是要製造這種「雙腳給雙眼按住」(transfixion)的效果。難怪澳洲的地震專家表示不會輕易發出海嘯警告,因為一般人聽到警告,十之八九會走到海邊看奇景。

毫無疑問,現代人與大自然的關係是一種觀者(spectator)與奇觀(spectacle)的關係。在農業社會,人類對大自然的態度總是帶著三分尊敬、七分畏懼的。大自然的喜怒哀樂直接影響他們的升沉起落。然而隨著工業時代的來臨和現代化的進程,人類的命運與大自然不再息息相關。事實上,城市的種種建設,從不懼風吹雨打的大型購物中心到跨海越國的集體運輸系統,都是對大自然的防禦、駕馭,甚至挑釁、示威。大自然從主宰人類幸福榮辱的不可知的天神,降格成為人類的生活環境,為人類的生存和繁衍提供取之不盡的資源。

電影的發明與普及進一步導致大自然被「女性化」。電影本來就是一個承載奇觀、製造奇觀和展覽奇觀的最有效媒介。一方面,在電影的鏡頭下,大自然的「被看性」(to-be-looked-at-ness)被無限放大;另一方面,在先進科技的支援下,電影模擬自然的技巧愈來愈鬼斧神工,在不知不覺中限制了觀眾對大自然的想像力和領悟力。久而久之,觀眾將大自然的真實(reality)與這種真實的呈現(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混淆,以為看得見的就是真實的;而當他們看到大自然展示它的威力時,在頃刻間又以為自己是在看電影。

在這層意義上,超級颶風卡特里娜跟南亞大海嘯一樣,是大自然對現代人的當頭棒喝--它是一個「吞噬它的觀眾的奇觀」(a spectacle that devours its spectators)。它以異常殘酷但又無可辯駁的方式向人類宣佈,大自然不是供我們賞玩的奇觀。你要當大自然是奇觀,便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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