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文人辦報迷思

2006-10-16
 
  《信報》出售事件之所以令人注目,大概有兩個主要攪動人心的焦點。首先是,就事業、職業和社會地位的態勢而言,李澤楷是一位百份之百的商人,由商人去「接管」一家媒體 --尤其是「類」精英報(elite press)的《信報》,他在意的該是它的報譽(good name),否則,何不甩掉包袱,另起爐灶;但商人在商言商,通常不會做蝕本生意。在那群特定讀者心目中有著集體記憶的《信報》,對於商人入主報業的「轉型定義」,或多或少都有著一種拭目以待的心情。
  而文化界皆議論紛云的,則是林行止本人的退隱,是否象徵了香港最後一份的文人辦報將永成絕響?曾赴英國政經學院研究進修的林行止,以個人新聞學(personal journalism)的專欄作家態勢,一如民初的「千山我獨行」政論名家梁啟超和張季鸞諸賢,秉其如櫞大筆,撰述政經專論,撐起了《信報》。故此,就學養、才器、文章、志業和個人行止而言,林行止當然是位文人,由他所創設的一份日報,以言論揚名,此即每謂《信報》是文人辦報之來由。
  弔詭的是,若從我國報紙發展史來看,真是「世間那有揚州鶴」--「文人辦報」一詞,委實不知起於何時?出自何經何典?可能只是一個「想當而然」的美麗期望,甚至是歷史性的誤解。

文人設報始自王韜
  就近世而言,真正文人,創辦報館,而又藉其報紙抒發一己宏論的,始自清同治年間的王韜。王韜生於一八二八年,即貫通群經,旁涉諸史,曾受僱於英人麥都思(W.H. Medhurst),在他所開設的上海墨印書局,擔任編輯工作。他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和太平天國之亂,復因給太平軍獻策,遭緝捕而被逼亡命香港。
  一八七四年冬(清同治十二年),他和友人合資在香港創辦了《循環日報》,自任主筆。王韜辦報為的是要透過報紙這一媒介,去鼓吹變法自強的主張,抒發「庶人之清議」,以期清廷採納。故《循環日報》報首,每日都有論說一篇,且多半出自王韜手筆。它的論說多取材於洋務時政,被當時國內報刊爭相轉載,開日後報紙重評論先河。一八八四年,在李鴻章默許之下,王韜才舉家返滬,結束了流放生涯,也離開了《循環日報》。
  十餘年後,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諸子,為了協助光緒皇帝變法維新,乃積極籌辦報刊,設報達聰,「報館之議論浸漬人心,則風氣之成不遠矣。」斯時屬於強學會之《中外紀聞》,即多由梁啟超執筆。強學會解散之後,一八九六年八月上旬,梁啟超在上海再辦《時務報》,並擔任總主筆一職。梁啟超力言「創此報之意,亦不過為椎輪,為土蝖A為天下驅除難,俟後起之發揮光大。」一八九八年六月四日,光緒皇帝實行維新變法,惜百日而敗,國祚隨亡。
  民國肇始,曾中秀才、入讀浙江高等學校,又留學過日本的邵飄萍,則於一九一八年十月,獨自創辦《京報》,激烈反對軍閥專制,雖則不一年而被封,但俟北洋政府段祺瑞垮台,他隨將《京報》復刊。據說邵飄萍在《京報》編輯室中,懸掛著楊椒山所語「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並簡化為「鐵肩辣手」四個大字,以明志動人。
  《京報》是在新文化運動,「五四」前夕誕生的,邵飄萍在發刊詞中說:「必使政府聽命於正當民意之前」,因此,《京報》必從政治入手,樹不拔之基。」他雖擔任社長,經營管理報館,但堅持寫評論,《京報》重要評論大都出自他的手筆。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五卅慘案」發生後,邵連續發表廿多篇評論,痛斥列強的不平等條約。
  與邵飄萍同年代的報人,就是那位力主《大公報》「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張季鸞。張季鸞曾赴日本攻讀政治經濟學,一九二六年九月和昔日留日的同學吳鼎昌、胡政之兩人,實行言論報國的抱負,接辦天津《大公報》,並決定由吳鼎昌擔任社長,張季鸞擔任總編輯兼副經理,胡政之擔任經理兼副總編輯,三人共組社評委員會,商榷意見,而由張季鸞負責潤飾,若意見分歧時,則以張季鸞意見為依歸,三人專心辦報,三年內不擔任有俸給的公職,也不向任何方面募款。此即《大公報》所誇耀的文人論政;也如同時代的鄒韜奮所欣賞的「沒有氣骨的人不配主持有價值的刊物」的大理念。鄒韜奮曾在主編的《生活週刊》第四卷第一期為文說,要具有「刀鋸鼎鑊非所敢避」的決心,才配主持有價值的刊物。

文人論政 報格為重
  亂世文章不值錢,文人論政所藉以寄情的載體--報紙,由於抗日戰爭、國共內戰、兩岸對峙而錯跌。國民黨政府遷台灣後,台灣《自立晚報》倒曾綻出了一點光芒。《自立晚報》於一九四七年在台灣創刊,創刊人是導演李行之父李玉階。創刊伊始,即在報頭上一直刊載著「無黨無私,獨立經營」字樣,在強人掌政的年代中,強悍地突出了文人狂狷的氣味,吸引了一大批有理想的文化人加盟、「拔筆相助」或成為忠實的讀者,令它的副刊和言論版內容,經常保持著不俗的水準,成了一個文化媒介模式。員工薪資雖然較其他黨及民營大報為低,但因為「意趣相投」,成了理想共同體,因此鬥意高昂。
  《自立晚報》為了落實文化事業名實,可以毅然放棄「賺文錢」(make a buck)的勢利作風,拒絕刊登色情分類廣告;然而,在本土意識驅使下,它也不乏出格式的爭議事件,令人錯愕。至一九八八年,台灣地區全面的開放報禁,新設媒介湧進,廣告市場競爭激烈,市場壓力相踵而至,文人氣息在市場中逐漸消失,《自立晚報》終於不堪虧損,而向財勢低頭,財團企業主入掌編輯部成定局。為此,員工為堅持理念,還曾組成工會,制訂〈編輯室公約〉,於九月一日記者節當天,發起大遊行,以保護報格,拒絕金錢把文化人的尊嚴「物化」。可惜,在市場銷路考慮下、在金錢的壓力下,任何護報行動都屬枉然,《自立晚報》終於走向停辦的命運,文化人是編輯部的靈魂人物的想法,只是鏡花水月。
  「文人辦報」一詞一經掛在嘴邊,它的意涵就被理解為:文人創辦的報紙,為了個人理念而對時事提出看法,而主持筆政,發宏肆之論;可是,卻不在意於報業的財務和經營。不過,從上述諸報人報事中,實在看不出「文人辦報」語源,也從未有文人設報之後,可以對報業經營視而不見,更遑論「文人辦報」與「商人辦報」之明顯對比和差異。
  其實,更正確的詞義,似應是(有才德的)文人,創辦報刊,以報刊為媒介,透過評論和專論發表一己看法,讓有志一同的讀者了解、共鳴。所以,「文人辦報」更清楚的說法,實在是「文人設報論政」--雖然多了兩個字,但在語境和真義上,「設報」比「辦報」就其意指來說,會更達意、更清晰,減少了很多想當然而的誤會。
  不管李澤楷如何「掌控」李氏的《信報》時代,就新聞傳播的自然發展史來說,報刊經濟(journalomic -- journal+economic,作者自創)是一個雙元的量販市場(dual market)--報刊把內容量販給讀者,又把讀者量販給廣告商;而報刊可貴之處,則視乎報格(prestige -- press+prestige,作者自創)之高低。
相關文章 / Related Articles

「港漫」與創意工業

馮應謙
2015-07-01

比較香港免費報紙的內容和風格

陳樂怡,李曉茹,李韋瑤,李惠珊,黃嘉盈
蘇鑰機
2015-04-08

報紙手機平台逐漸興起

蘇鑰機
葉菁華
2013-01-14

特首選舉新聞商品化

梁旭明
2012-04-13

特首選舉報章報道:總結與檢討

蘇鑰機
譚麗珊、鄧皓文
2012-0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