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一襲擊事件像「恐怖大王般從天降」,上任不久、代表新保守主義的美國總統布殊,已急不及待,宣佈這是一種新類型的戰爭,向他鎖定的頭號恐怖份子拉登,與涉嫌包庇的阿富汗宣戰,要打一場「新戰爭」。
然而,自二十世紀的「整體戰」類型出現後,現代戰爭已朝多向性、非對稱與不規則發展,這場從西方角度是反恐怖主義的新戰爭,既有交戰國,亦有戰場,究竟何新之有?它之所以為「新」,大抵只包括了民眾通過現代即時新聞報導,集體經歷了一場夾雜現實與宣傳、混同宗教信仰與意識形態的文明衝突。
「這是什麼戰爭?」媒介都在問這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仗是打定了,還多此一舉去問?對世界各地的傳媒工作者,面對的一種叫「戰時傳播環境」,舊酒新瓶的問題卻是:「這是什麼新聞?」
集體經歷範式轉移
「這是什麼」意味著人們對眼前所目睹的一切,剎那間未敢置信,都相信這又是一次「範式轉移」(paradigm shift)的經驗。
在未經示警下,第一架民航飛機,撞在紐約最高的建築物世貿雙子塔大廈上。在幾分鐘內,北座大廈冒著濃煙的影像,通過即時電視新聞報導傳遍世界擁有這種廣播科技的角落,跟著出現在全球數以億計電視觀眾眼前的,已成為本世界最震撼人心的影像。
九一一襲擊是屬於即時電視新聞的,曾經給吹噓為全新「範式」來臨的網絡新聞,反而瞠乎其後。這一晚,CNN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的網站大塞車,連續多個小時都堵塞著急切上網的讀者,其他主要新聞網站的處境,亦差不多。
這其實是非戰之罪,在去年中科網股泡沬爆破後,大部份網站縱使逃過了關門,也飽受削減投資與大裁員之苦,它們已滯後於形勢,沒法滿足像九一一襲擊這種超限式突發事件的需要。
這一夜,大部份新聞傳媒的編採人員,都給殺個措手不及,連CNN這種大台,在定鏡拍攝世貿沖天大火災的初階段,亦找不到記者作現場報導,觀眾看到的幾近未經刪剪的毛帶,電視像啞了一樣,其中英國廣播公司比較冷靜,畢竟對做災難新聞,BBC儘管近年正忙於找尋新定位,但還是比較有經驗。
CNN——雖然因品牌效應仍會是這類新聞的贏家,但這幾次打出串錯了字的畫面,如storey寫成story,記者在鏡頭前因背著鏡頭報導,被大廈突如其來的崩解而嚇得驚惶失措,反映在那驚心動魄的幾小時中,被考驗的不只是美國總統和救援人員,還有幾年來被輕薄短小的網絡新聞、嘩眾取寵的小報文化寵壞了的各大小傳媒機構。隨著對戰爭定義的轉變,手提數碼攝錄與通訊器材的普及,戰地記者的定義,已被重新解讀與非神秘化。
誰是戰地記者
當任何地方都可能淪為戰場,誰是戰地記者,只取決於當事人跟現場的物理距離,而非工種上的分別。所以,有記者高調地說:「我們全都是戰地記者。」亦可圈可點。
香港的情況更糟,事後兩家電視台還為該在什麼時候終止正常電視節目而找些沒有人有興趣知道的理由,似乎仍在陳舊範式中糾纏。傳媒本來就只看結果,不理手段的遊戲,分秒必爭,遲了就是輸,沒有話說,能否在正常電視節目取得應付突發事件(未必是新聞事件,也包括應付對手高收視節目的變陣),一直在考驗已呈老化的本地電視管理思維。亞視新聞本做得有點神經刀式時好時壞,但就是多播了一小段時間,而贏了一點口碑。
值得一提的是擁有獨立新聞頻道的有線電視,它常在突發新聞的時間性上贏了無線電視台,但面對冷酷而漫長的世貿烈火沖天的畫面,再口齒伶俐的報導員也變得巴巴結結。本地導播習慣了照讀自動排稿,離稿便辭彙不足的缺點,都給無情地暴露了出來。那些深宵(香港是晚上)的新聞報導,在十月八日清晨(香港時間)報導所謂美國反擊戰,吃下的螺絲不可勝數,那一段日子,有關人員可能面對了入行已來最大挑戰。
在這段日子才發覺,香港不只缺乏可觀與可聽性較強的時事評論員,亦缺乏出鏡時見壓台感的新聞導播類人員。香港限於語言、地域、自我優越感與傳統新聞觀念的限制,始終未能調用內地人才,以豐富本地新聞資源。
在歷史性的時刻,永遠是影像所帶動的視覺經驗先行,然後才是為了讓集體記憶、被解讀與存檔的細碎理性分析——如果他們沒有經歷過六四事件,那一役的資深記者,大多已離場,記憶所及那一夜同樣一塌糊塗,不過在世事蒼茫的歷史洪流中,都沉澱到不復再見的記憶暗角去。
不過,這始終叫人黯然的時刻,最少有六名紐約當地傳媒的工程人員失蹤。
災難官能刺激
全國(對美國)與全球即時電視新聞,不僅擔任了消息傳遞者的角色,也發揮了安撫、鼓動與團結民眾,推動官(軍)方與西方價值為主導的宣傳,與給歷史鑄模的功能,也在技術上,把災難在視覺上給拉近到觀眾鼻尖前面,再此以實時real time的方式集體經驗一場充滿道德矛盾與感官刺激的超限災難。在認知上為媒體受眾帶來了新的衝擊,這是一次範式轉移的經驗。它為部份觀眾帶來巨大無匹「真人騷」式的官能刺激(所以有人看到大廈倒塌時拍手,未必基於民族立場,而是因太過刺激之故,變成幸災樂禍)。
九一一事件報導最值得留意的,是電視屏幕設計的優化。舊式電視新聞屏幕純以影像為主,字幕主要作為輔助被訪者發言之用。如今,電視屏幕被切割為數個不同的信息區,影像與文字各自扮演不同的功能,文字由輔助角色升格為對新聞的包裝,與給意識形態定位,為新聞插上即時標籤是具爭議性的做法。例如CNN與BBC的措詞便有不同。前者從美國本位出發,僅跟布殊發言的詞彙,如用「新戰爭」一詞,後者始終保持著旁觀者的距離,如「世貿大廈受撞」。走馬燈式報幕,連作風一向較保守的香港無線電視,亦在其新聞報導中使用,使今後電視觀眾的眼球,看電視時須作多視點式調校。這是電視電腦屏幕一體化的趨勢。
媒體通過電視新聞的加工整理,把這宗驚世大事,包裝成電視連續劇,套用上諸如「美國受襲」、「新戰爭」與「美國反擊」一類章回小說目錄。
雖然,在傳播形式上,今次是十餘年前六四事件與波斯灣戰爭的延續,但今次所派用場的採訪科技,卻是新生的東西。數碼攝錄與無線電話(特別是衛星電話)之普及,即時現場報導(Live)愈來愈容易,也減低了記者冒險犯難的風險。
只要從事件發生後很短時間內,便搜集大量從不同角度的錄影片段中看到,連「第一撞」這個邏輯上不可能拍到的片段也有,除非早知有此一撞,否則不可能拍到第一架飛機撞大廈的畫面,後調查發現是巧合,不過據說拍攝者索取高價,這可從側面看到近年「黑市」新聞片段買賣之普遍。
戰爭包裝與崇拜
文字媒介對九一一事件報導最有趣的地方,不在於它們對事發當日的報導,而在於對「對後災難」時期,對什麼是戰爭這個問題的詮釋與包裝。糅合電腦繪圖軟件功能與美術編輯手藝的Infographics,曾在波斯灣戰爭報導中大放異彩,美術編輯把當時聯軍各式各樣的武器解剖重繪,其中精細與濫畫程度,早已超越了新聞報導的需要,而淪為對戰爭的崇拜,骨子裡潛藏著軍國主義或納粹新表現主義的幽靈。
Infographics的新圖鑑工藝,對九十年代報業發展影響至巨,令「多餘」的文字讓路給各式各樣的加工圖片與電腦插畫。今次,世貿大廈的塵埃還未落定,本地傳媒並無美國傳媒有切膚之痛的悲情,隔岸觀火,在所難免。本地報刊便急不及待去營造山雨欲來風滿樓、戰雲密佈的氣氛,對武器與軍事科技的崇拜,相對十年前,實過之而無不及。
唯恐天下不亂之餘,重視的不是對戰爭的深層討論與反省,而是對戰爭的包裝與物件的著迷,把戰爭非人化與遊戲化。全球傳媒二十四小時接力輪番廣播,反恐戰爭已是人類歷史上,民眾獲得最多有關事態「垃圾資訊」的一趟,觀眾大有親臨戰場的錯覺。
現在要評論九一一事件及之後反恐戰爭中「國家」與「傳媒」的關係,或許仍言之尚早,但有頗多評論不滿布殊政府對傳媒的「管理」,打從競選時,曾隔忘記靜音的米高風大罵記者的小布殊,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不尊重新聞工作者的美國總統。
較早前,有專欄作家因批評布殊在世貿大廈遇襲後失蹤,而被抽稿;最近,又作為國家宣傳媒體,沒有「履行」責任,跟美國政府唱反調,美國之音廣播電台台長和美國國際廣播局局長雙雙被罷了官事件,再加上美國主流媒介忽視國內反戰的聲音,一面倒地當主戰派的宣傳機器,使人不禁質疑布殊這邊廂大義凜然,說是為了悍衛自由而戰的真實性有多少。
在美國歷史上,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戰地記者的「黃金歲月」,記者隨軍轉戰世界各地,走在前線跟士兵並肩作戰。其自由度在越戰之後被逐步收窄,到波斯灣戰爭時,記者受軍方諸方限制,甚至被誤導以防洩漏軍事機密。今天,美國政府與軍方已有一套在戰時如何管理傳媒的策略,在傳媒採訪自由跟國家安全處、新聞與情報的對立面之上,劃出界線。然而,這則是仍待探討的大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