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香港記者愈來愈喜歡疊人堆,今天初入行的新記者,第一天上班,竟發覺自己要被派去疊在人堆中工作。
不錯,是疊人堆。
不屬新聞自由,是工作態度。
在各種有關新聞與採訪的討論中,本地傳媒評論與觀察員,較傾向從宏觀理念的大問題,諸如新聞自由、個人隱私與大眾知情權等老生常談的題目,較少從日常「如何生產新聞」的微觀處著眼,使人不期然會覺得評論都是坐大班椅上的空想哲學家,跟前線新聞工作者的實際處境與運作脫節。
採訪戰場疊人堆
有參與新聞前線採訪工作,或目擊今天記者會的人,或都會用戰場一詞,來形容他們身處與目睹的一切。許多成為所謂新聞自由與傳播理念的爭論,其實,不過是實務安排(logistical arrangement)與場地環境限制,但被沒有到臨場實地研究的人誇大,變成了理念上對或錯的黑白二分問題,既反映了本地傳媒評論的業餘背景,也表現了前線新聞工作者質素的參差。
幾個以爭取新聞自由為己任的業界團體,亦未見有討論過這個已出現了幾年,關乎新聞記者自身安全,與社會秩序的現象。畢竟,像記者協會或新聞行政人員協會,都不屬工會一類代表業界利益團體,有關人士也未必需要披甲上陣,在新聞前線,跟前線記者疊人堆。
疊人堆一詞,可能已是溫和的了,有人甚至用惡夢、災難與暴亂來形容。當然,同一宗事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言論自由之可貴之處,就是所有人都能有發表自己意見的機會──理論上。
人疊人式採訪,說來蒼涼,這不關什麼新聞自由的事,是工作態度的問題。
前線記者人數激增
前線新聞採訪工作,從來都不是舒服與容易的工作,隨著近年傳媒的惡性競爭(我想沒有人會天真地認為,今天香港傳媒是在發揮良性競爭的市場力量),因資訊網站的出現,令傳媒數目大幅增加,再加上多媒體傳播的需要,使被派上前線採訪的記者愈來愈多。
香港地狹人擠,一般街道與建築物空間狹窄,今天當遇上較矚目的新聞事件,動輒便會引來近百名記者,把採訪現場擠得水洩不通,秩序混亂。香港傳媒的數目,由過往的三、四家電子傳媒,加十餘家中英文報紙,到今天單是電台電視台,便有十家,除傳統中英文報紙外,又要多個資訊網站(雖然隨著資金燃燒殆盡,數目會減少),還有多家在香港建有記者站的外國傳媒與通訊社,這還未包括偶會出現的國內與台灣傳媒。
以前個別傳媒的記者配套是一個文字記者,帶一個攝影記者或一隊攝影隊,一般由文字記者負責臨場指揮,並與報館或電視台的「坐堂」(統籌與聯絡)聯繫,電視台可能會安排在場編輯或工程技師,處理即時現場新聞傳送。
今天情況,似乎已非如此簡單。不少傳媒把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分開,各自工作。原因很多,包括影象已比文字內容重要,攝影記者有時才是採訪隊的支柱,甚至指揮文字或內容記者工作(仍屬少見),加上後者流動性較高,資深文字記者較少會做前線記者會或跑突發,另方面,攝影記者轉行較難,使一般情況會見到做攝影的是粗漢子,但一起來的文字記者則稚氣未除。
拿著數碼攝錄機的資訊網站的記者群,是新生事物,儘管大部份他們所拍的片段,不是因為電腦用戶的電腦太慢看不見,便是用戶太忙沒有時間去看,但在dot-com之夢的驅使下,他們仍是夾在人堆中拍攝。因標榜網上即時新聞,他們常要趕在第一時間用手提電話向公司報料,由於這種匆匆忙忙的採訪方式,他們的報導,也常見有錯誤,也由於他們的工作方法,使今天香港的記者會,無時無刻都有人出出入入。
如果是重大新聞,加上外國傳媒與通訊社,更可能是一百至二百名記者,連同帶來的攝影器材與裝備,足可以組成一群連訓練有素的執法人員也難以面對的記者群,更何況其他沒有足夠經驗與人手的機構可以應付。
攝影記者如狼似虎
香港本地新聞工作者──特別是攝影記者,比諸外國如美國或日本同業,或以前的前輩,更愛橫衝直撞與近距離拍攝,有時幾近只距離被訪者不到半尺之遙,拍出來的面目早已變形。
攝影記者為了交差,經常要比文字記者孔武有力,由於要攝影的記者常比可以站立的空間為多,於是霸位的習慣普遍,如狼似虎的記者常為了霸取最佳攝影位置,而發生口角衝突,十分普遍。加上幾家報館同行如敵國,屬下的記者常有發生衝突。
我曾見過一家電視台的攝影記者,因霸了個對正新聞人物出入的大門風水位,在三個小時內未離開過半步,幾近沒有移動過腳跟半步。大概他知道一旦走開了,便永遠不會得回那個位置。
由於這種要擠在建築空間比記者肉身空間為小的現實,常見的香港式新聞場景,都是記者打人海戰術,你擠我擁的亂作一團,不管是狙擊娛樂人物新聞、大火或大車禍的醫院新聞、敏感新聞人物的記者招待會、新聞人物回港的機場採訪或警民衝突對峙場面等,我們都見大報小報記者四處奔走,攝影記者扛著沉重的攝影器材,跟新聞人物街頭追趕,或幾十名記者把被訪者以美式籃球員團團圍著,早陣子電視藝員黃日華如是,最近香港大學校長鄭耀宗亦如是。
實戰式的港式新聞採訪,已分辨不開哪是娛樂新聞,哪是社會或政治新聞,旁觀者只會見到的,是一堆又一堆人粗暴地擠壓在一起,新聞人物有如遭記者或傳媒集體強暴。
傳媒主管間接促成
有美國資深記者跟筆者說,在美國記者採訪也是拼勁十足,全國與地方的媒體極多,遇上特大新聞,從全國或世界各地蜂擁而來的記者,有時會數以千計,可以臨時搭建一個記者小鎮,但像香港這種向新聞人物疊人堆的採訪方式,十分少見,一方因為美國地理空間一般較大,記者比較成熟,教育程度較高,較重視人身安全,明白一旦發生事故,自己可能要負上法律責任。另外,不少美國人都有槍,如採用港式手法,激怒了對方,可能會發生意外。(暫時,在美國未見有新聞人物,向不知好歹蜂擁過來的記者開槍事件,在第三世界便偶有發生,通常,是在大規模街頭暴力衝突中,記者給流彈射中,但這跟港式疊人堆式採訪,不能相提並論。)
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香港,外國傳媒如需要採訪本地新聞,常只能在人堆外活動,不願意也不能夠進入插針難入的人堆之中。
本地傳媒負責統籌採訪的人員,如採訪主任或攝影部主管,並非對這種「高壓式」採訪手法一無所知(如果是便枉坐主管之位),但有些人會覺得這並不是問題,而且由於這種採訪文化,更偏向聘請敢於身體碰撞的人當攝影記者。由大老闆一層一層壓下來的壓力,軍令如山,其實最後便體現在前線記者的採訪手段之上。
一般記者都不會把自已的採訪手法,也寫在新聞之中,受眾如果沒有親眼目擊記者如何採訪,便不會知道在新聞背後這種一切。
至於被外間人士投訴被記者或攝影器材所傷,除非當事人報警,一般傳媒都不會處理,接聽電話的人,最多是口頭說:會約朿有關記者。但我們都知道,這些承諾是不會兌現的。
過度介入製造新聞
為了捕捉新聞人物的動態,香港記者都喜歡跟新聞人物追逐,或把鏡頭壓過去。在傳統新聞傳播學角度,上述情況已說明了香港記者「過度介入」新聞事件,甚至通過高壓式的採訪手法,改變了事件原來發展軌跡,例如記者擠在大門不肯放行,被訪者才會由後門離開。當然,原則上所有採訪活動,都會以不同程度介入事件,但過度介入,把新聞變成記者與新聞人物的身體碰撞,把傳媒現象當作新聞,並非專業的表現。
無論如何,早前有記者爬出高層大廈外拍攝,險些掉下去,又有記者在高速公路上採訪,不幸給汽車撞死,香港前線記者這種採訪文化,實在太辛苦兼沉重,遲早出事。
最後,我們明白前線記者的拼搏表現,許多時是表現了他們對工作的熱誠,不想遺漏任何新聞資料,這是必須一提與重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