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眾的興起及其意涵

2005-10-15
 
這幾年上課,經常會問學生一個問題:「如果不用PowerPoint投影片,你們還會做口頭報告嗎?」答案多半是「應該會,但最好不要。」對於年輕一代來說,他們已經習於「投影片展示」,不知無稿演講為何物。正如麥克魯漢所言:「媒介就是訊息」,新媒介總是潛移默化鑽入人們的生活,一切那麼自然,不自覺中,人們的生活形態產生巨變,思考行動跟著演化。有趣的是,很少人能精準回答電腦或網路這樣的媒介,傳遞了甚麼訊息,如果新媒介挾帶了新訊息,「新」的部份究竟是甚麼?

解構網路文化

近二十年相關論述,總把電腦書寫主軸導向「多媒體」或「超文本」,尤其是後者。這些都是科技的潛能,有未來性,卻不是實質的社會現象。我們現在用PowerPoint做展示檔,走的還是線性思考路線,超連結充其量算花俏的應用,卻不是我們的思考模式。畢竟,大多數的我們都還沒有「超」素養,不知道如何利用超文本寫一篇沒有線性邏輯的文章。因此,超文本並不會帶來立即可見的社會文化衝擊,那麼立即可見的「新」,又是甚麼?

這兩年「部落格」(blogger)興起,類似概念被廣泛運用,讓我想到「書寫」本身,才是理解網路文化的起點。傳播科技史相關文獻證實,印刷科技對西方文明的一大影響,便是鼓吹了「閱讀」的活動,人們從閱讀中學習新知,並藉運輸科技的發達,將觸角伸向全世界,於是口語時代的「聽眾」(the hearing public),演化成印刷時代的「讀眾」(the reading public),大眾文化於焉建立。相較於印刷,電腦所提供的是一個「人人可寫」的機制,這些寫者透過網路進行草根式串連,最終形成的,我們可以稱之為「寫眾」(the writing public)。

寫眾的興起意義深遠,不但「讀」的活動與「寫」的活動有差別,就連「寫」的活動本身,也和我們一般所理解的不同,我們總認為書寫就是寫文字,但電腦書寫不只是文字,可以寫影像、寫聲音、寫虛擬實境般的敘事,書寫成了展演的場域。更重要地,讀眾之「眾」非寫眾之「眾」,讀眾是當代大眾文化的基礎,他們是一群相對沉默的人,可以選擇訊息,但很少創造訊息,所以他們和大眾媒體間,有著明確的主從關係。寫眾則不同,他們可以操控訊息,使傳統大眾媒體不再具有仲介社會真實的絕對權力,其結果是媒體與群眾間的主從關係逐漸腐蝕。當「公眾」的形塑基礎不同,我們或許要考慮,現代性時期所談的「公共」二字,像公共領域、公眾意見等論述,是否還能套用在網路情境中。

事實上,從聽眾、讀眾到寫眾,我們所關心的傳播課題也不盡相同。當我用PowerPoint發表研討會論文,我是以口述的方式,向聽眾交代我的論文重點,這個時候PowerPoint是我的工具,聽眾主要還是聽我的演說,我作為說者與聽者之間,是處於直接溝通的狀態,彼此間對PowerPoint文本間的理解,比較沒有距離,因此傳播研究的重點在「口語」、「言說」與「小團體互動」。

待我發表完畢,我的論文或PowerPoint檔四處流竄,那些拿到文件或檔案的人如何閱讀、理解或轉述我的論文,就不再是我所能控制,此時作者和讀者間關係疏離,產生「斷裂」。羅蘭巴特講「作者之死」,就是這個意思,文本只有在原作者的身上,具有某種程度的「一義性」,一旦文本脫離作者而與讀者遭遇,讀者會用自己的文化脈絡解讀這個文本。解讀的過程總是不穩定、不斷變動,因此讀者的誕生,必以作者的死亡為代價。

承上所述,當文本作為主要傳播工具,取代了口語的地位,作者和讀者間便產生了距離,作者用自己的思維表達他的作品,讀者也用自己的想法理解這個作品,「作者」和「讀者」成了兩塊不同的研究領域。傳播研究的重點變成「再現」與「詮釋」,媒體如何產製資訊、建構議題、表現霸權,讀者如何受媒體再現之制約,又如何主動選擇與解讀,都成了研究焦點。

「後設閱讀」的歷程

進入寫者時代,每個人都在網路世界中書寫,大眾媒體不再具有絕對的敘事權力,閱聽人也不再只是被動詮釋媒體的文本,作者和讀者間的界限模糊,每個人既是作者也是讀者,沒有明顯從屬,寫與讀幾乎同時進行,這時候大家看到的,是一個以寫者為基礎發展出來的社群。書寫的內容素材固然是自我創作,但受網路後現代互文與拼貼文化的影響,更可能是取之網路,用之網路,在上面進行擷取、創作、改編、轉換、解讀等動作。這時寫者要如何選擇、呈現自己的文本,必須先解讀自我的閱讀歷程,再進行書寫,換言之,他們成了後設讀者。網路傳播研究大量關注「自我」,就是因為寫者再現、詮釋的不是文本,而是寫者本身的思想、企圖。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現今學生交報告動輒五十頁,內容多半從網路擷取,拼湊改寫後繳交,至於我個人打分數的標準,除了內容本身外,更重視的是他們拼貼的「邏輯」。至於口頭的PowerPoint報告,情況也差不多。學生們選擇哪些素材拼貼,端看他個人的需求與可近用的資源,重要的是,拼貼地愈多,自己與文本間的關係就愈不明確。兩年後再問他們寫過甚麼?大概沒人說得清楚,因為他們和報告間,本來就是若即若離的關係。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在寫作的當時,他們應該都經歷了後設閱讀的歷程。

弔詭的主客易位

主體與其文本間的若即若離,是電腦書寫的另一特色。在網路世界裡,寫者這個主體並非以主體自身,而是以文本呈現。網路上的暱稱、化名、書寫內容,都成了表述「我」這個主體的介面。因此,網路中的溝通介面的是主體化的文本,那是一種文本與文本的遭遇,並不是傳統所理解的人與人的遭遇。而被詮釋、建構的對象,反而是那個被客體化了的主體,不是文本。這種弔詭的主客易位,使主體被隱沒在讀與寫自身行動中,變成一個傳播客體,而真正執行傳播的寫者,卻是傳統被視為客體的主體化文本。

當人與人透過介面上的書寫,彼此詮釋、理解,傳播文化將產生質變。這不是好與不好的問題,而是習於舊秩序的我們會很不習慣。以現在流行遠距教學為例,老師把錄製好的教材放上網,一學期只跟學生見三次面,其他時間都是在網上接觸,期末打分數,完全靠學期中間繳交上來的「文本」判定。對老師而言,除非有其他親身接觸的機會,這些文本就代表了學生這個主體的全部。我們深切了解,文本不是主體,卻無從獲得其他關於主體的線索。

所以說,新媒介雖然帶來很多好處,相對也要付出很多代價。寫眾興起,對讀眾文化開啟一連串的解構行動,它解構了作者與讀者、媒體與受眾、讀與寫、寫者與文本間的主從關係,更解構了「主體∕客體」與「讀寫者∕文本」間之對應關係,其最終體現的,是主體與客體、公與私、生產與消費間界限的磨蝕與重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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